蝉和寓言

在欧洲流传一个关于蝉的故事,说他在冬天可怜巴巴地向蚂蚁乞食,不但遭到拒绝,还受了一番奚落,蚂蚁说:既然你夏天一直唱歌,那么现在你就去跳舞吧!这个“寓意深刻”的故事使蝉有了缺乏远见的恶名。昆虫学家法布尔通过细心的观察,发现那个传说完全不符合事实,因为冬天并没有蝉。于是他写下长篇大论为蝉翻案。谎言被煞有介事地包装成寓言,传播起来更加大行其道。另一方面像法布尔这样有真知灼见的人也并不多,所以我们很难逃脱活在虚假中的命运。

蝉在我们国家有另一种罪名。一个寓言说蝉什么也不知道,每天却不停地叫喊着:知了,知了。我小时候在书上看过这个故事,唯恐我读不懂,书中还特别提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道理。比起寓言本身来,这个解释是更加赤裸裸地教唆。我怀疑第一个把蝉叫作知了的人耳朵有问题,但是后来者也认同这种说法,可能就不只耳朵有问题了。

人类大概是最爱自作聪明的动物。一方面浑身劣行,另一方面为了预防和打击劣行,总是编造故事作为警告,或者显示幸灾乐祸。很多动物平白成为牺牲品。诬陷猫是三心二意的,狐狸是狡猾的,而黄鼠狼是虚伪的。如果我们真有智慧,根本不需要那些寓言。除了人类没有什么动物依靠寓言活着,还好这世上仍有许多别的动物,否则真是乏味的让我——想要自杀。

我养不了一只假蟋蟀

我从来没养过任何一个动物,一只狗,一只猫,一只鸟,一只鱼。或者因为害怕,或者因为没时间,或者因为其他借口。总之,这些年来我独自生活,无依无靠,也不照料其他什么。

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一个心灵手巧的人。他正用新鲜的棕榈叶和竹子编织昆虫,有蝴蝶、蜻蜓和蟋蟀。那些平淡无奇的东西在他的手中来回穿梭,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活灵活现的动物,仿佛吹口气就会飞走。我花两块钱买了一只大肚子的蟋蟀。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养一只蟋蟀,学习驯养的本领,也作为对这个夏天的挽留。付了钱我才想起来问那人:它会变形吗?他告诉我说要常常浸水,就不会干枯了。谢天谢地,这个倒不难办。当天晚上我把蟋蟀放在装满水的脸盆里。一个小时后估计它已经喝饱了,就拿出来欣赏了一会儿。第二天早晨,我又让他喝了些水。但是晚上那一次,我把他放在水里后,竟忘了这回事,直到第三天才发现。幸好他没事,反而显得更加精神了。第四天第五天的晚上我都让他整晚泡在水中,因此也几乎没再欣赏他了。有一天早上我忘了把蟋蟀从脸盆里拿出来,而恰巧那天又外出,离开了四天。在这四天中,我根本忘了我是一个养着一只蟋蟀的人,我已经把他忘了。后来回到家里,我看到这样一件事:脸盆里的蟋蟀生病了,他的触须和肚子变成棕色,礼服也不再笔挺。都是因为在水中浸泡了太久,蟋蟀快腐烂了。我感到自责,但是现在也只能把他扔掉。

最近蟋蟀的叫声越来越少了,看来我没有留住夏天。我以后还是独自生活吧,因为我都养不了一只假的蟋蟀。

张北那片草原

张北那片草原没有歌声
那里的风儿失去了方向

张北那片草原没有雨水
那里的马儿哭不出眼泪

张北那片草原没有灵魂
那里的人儿回不到故里

那些人,那些事(一):五姐

我三岁时因为父母工作忙碌便被送到乡下爷爷家,同一对老年人过活及叔伯家姊妹兄弟玩耍,家族中行九,是老末儿。因为这特殊的身份,加之不算土生,便慢慢被培养成乡下最无能的坯子。下河捉鱼会丢失一只凉鞋,待扔了幸存的一只,第二天却又在原地发现了陷在淤泥里的另一只;爬山找蘑菇也不行,因为年纪幼而提小筐,但一天下来还是装不满。

那时我的精神领袖是大我五岁的五姐,她上面有许多很成器的姐姐,那时虽还未读大学读研究生,却赌定了是学文化的好料,因为眼镜片是逐日加厚的,薄的那些也常失落在山里,比我只稍不无能。只有这个五姐,很不一般,后来读到高三毅然强行辍学,在家族历史中,涂抹了“惊世骇俗”的一笔。但我小时候最敬重她。

她捉鱼是一流好手,动作漂亮又娴熟,不消半天能串几根狗尾巴草泥鳅。她带我们用石头在山谷里搭起小灶,用薄平的石板放在灶上,底下生火,上面烤鱼炸虾。她的手指骨头细,又没有肉仅包了一层皮,看上去像两把钳子。她用这对利钳捏住泥鳅的头尾,“哧”的一声那鱼肚破开,五脏六腑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鱼尾乱摆一阵再也不动。吃不掉的泥鳅拿回院子里去喂鸭,看着鸭子们笨拙地飞步来衔,并嘎嘎嘎地叫喊着道谢,我因与五姐并肩,于是也分享了这一份鸭子给的荣耀。

五姐认得山中各种花果草木,叫得出他们的名字,懂得他们的用处。几年前,我无意翻一本药材画册,其中一例马勃,使我想起儿时五姐曾用它的粉末给我涂抹出血的伤口,它的土名字是马粪包,书上说有止血消炎的作用。

我小时尚没有正义感,加之偶像的气场太大,常在五姐身边助纣为虐,之一就是给蘑菇注水。家乡有一种珍贵的蘑菇叫做杏黄蘑,十几年前已卖到二三十元一斤。珍贵是因为十分稀有,便是五姐的慧眼,一天之内也不过找到三五块而已,于是她图谋了一个好主意:用针管给蘑菇注水压重。我视若天才。五姐是兄弟姐妹中最擅理财之道的一个。我小时卖蘑菇最多的一次是九毛钱,因为那笔巨款我辗转反侧,想着翌日该买些什么好玩意。浑不知五姐已经悄悄在箱子底压了十几或几十块钱。关于那些钱后来的去向我也不了解,只知道长大后在另一个姐姐读研究生时,五姐曾拿出一笔钱来支援,别的哥哥向她伸手,也决无要求还的意思。

在乡下的日子,最喜欢夏天里河水滔滔的样子,那最适宜玩一种漂流的游戏。五姐的父亲是修理汽车的,家中有许多无用的卡车内轮胎,充满气,在孩子看来就成了巨大无比的气船。那时还不知城里确有救生圈这种东西,即便知道了恐怕也会不屑,毕竟太小了,无法与我们的大家伙匹敌。我们将身子仰躺在轮胎上,屁股陷在圆圈里,浸在水中,从河的上游向下漂,睁着眼睛看那空蓝的天或洁白的云,或者更加幸福地闭上双眼,直到流出很远很远,又重在岸上拖曳着大船溯回原地,又坐进去再享受一遍。这样反反复复,直至黄昏降临,或乌云遮来。那是我们关于漂泊的最初幻梦,自然过于美好了。

我的童年曾经那么闪耀着五光十色地徘徊过四五年。到有一天,奶奶的一个跟头栽下去就再也没起来,同时把我抛开了这片宁静的山村,从此做上一个冗长无垠醒不来的梦。再后来,兄弟姐妹也与那里渐行渐远。不同于其他人走出乡村的方式,不是求学,最终在城市求一份好工作好生活。五姐选择了纯粹的出走,在这一点上,我最终也与她分道扬镳。她常荡身在不同的城市,以简单的行装,做仅能糊口的工作,造假的高中毕业证在工厂管理大学生,结婚,离异,寄人篱下,继续漂泊。而我呢,在另外的都市、小镇或乡村间穿梭。极偶尔,我们相互探问近况,彼此的回复也不过“还好”、“不错”这样寥寥。

那年夏天,我们为了继续漂流而不知疲倦的一次次走回原地,然而多年以后,我们都已找不到归途。不安的种子,曾深深或浅浅地扎根在一方土壤里,然而还是各自结出了轻轻的蒲公英的伞絮。风来了,何处是家。

那些人,那些事(三):一期一会

一期一会是青岛的一家餐厅,我只去过一次。我们和他们是完全陌生的人,因为不像样的原因相聚在一起。于是他用惯有的沉默坦然面对无聊,而我用无所不谈掩饰无所适从。我们的心思全在酒席之外。他后来的一封信中说能在我的表情中看到高中政治老师和语文课代表的样子,说记忆使一个人长成他现在的模样。可我已经记不清一期一会那三个家伙的形状了。他还说他害怕的,像诗里说的,“擦肩而过的人,永远不回来”。但是一直以来,我们都更擅长置身事外,剥离开一切联系,活在寂寞空旷的壳子之中。

一期一会是香港的一场舞台剧,我从没有看过。只听过同名字的专辑,就想起我的朋友。她总是在不同的阶段遇见并失去某个人,然后用一大段的时间自己给自己疗伤。我曾经很想问问她,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是否愿意纵使相逢不相识。后来我就有了答案。无论失去时是多么难过,至少相会的时候,她是如此地珍惜和投入。就像专辑里面写的:相遇一刻,也可感动一生。

一期一会原来是日本人喝茶的一种讲究。在复杂的茶道过程中让人参悟活在当下的深味。我相信仪式的作用确是巨大的。如果能把每一次相逢都当做盛宴,人生或许会过得更加刺激。只是我们都习惯了马马虎虎,以为上帝为了我们的错过旧的,总叫我们不停遇见新的。

一期一会,是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的意思。无论是一次相遇还是一次离别,都轻轻的来悄悄的走。生命是被无数个刹那连接起来的一个空白。但我必须去填补它。

所以请你,请你和我一起,我们一起去青岛的餐厅吃吃饭,去香港的剧院看看舞台剧,又或者去北海道喝喝茶。哪怕是,一期,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