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登山,一面这样想:依理而行,则棱角突兀;任性而动,则放浪不羁;意气从事,则到处碰壁。总之,人的世界是难处的。
越来越难处,就希望迁居到容易处的地方去。到了相信任何地方都难处的时候,就发生诗,就产生画。”
翻开《旅宿》的第一页,就被这几行字征服了。挣扎于“文明”社会的人,轻易就能理解上面的话。在缓慢的阅读过程中,跟随夏目漱石一起逃开尘世,走进乡野,用“非人情”的眼光去观赏一切人事物,度过了一段沉静的时光。
说是小说,更像是一个艺术论著。在这本书里,夏目漱石反复表达着自己对于绘画、诗歌和小说等艺术的态度。
为什么“到了相信任何地方都难处的时候,就发生诗,就产生画 ”?这便是夏目漱石艺术观的起点。作家感受到人世间的难处,所以想迁居到容易处的世界,然而迁到非人的世界大概更加难处。因此,只有使难处的地方变得“宽裕”,而艺术正具有这样的作用。
艺术并不是为了复原一个难处的世界,而是要创造一个超脱凡俗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难处的地方变成了画中的风景,因为是画中的风景,人可以悠闲地观察、赏玩它而不为它所累了。艺术不是为了表现而是要超越现实,艺术家不该以世俗的心境和眼光看待人情,而要跳脱日常,将自身抽离出来,进入审美之境。
正是基于这样的艺术观,作家在乡野行旅中,将所发生的事情和人物皆看成了“能乐表演和演员”,看成了“大自然的点景”。剃头司务的鼓簧弄舌,反而装点和丰富了春色;那美小姐“奇特”的举止,反而成了戏剧舞台上韵味无穷的表演;感到下雨讨厌的时候,立刻看到了在雨中行走的“我”入诗入画了。一旦能够置身事外,保持距离,用艺术的心对待尘世种种,俗便成了雅的一部分,困难也成了审美愉悦的素材。“如此看来,从四角的世界中去掉名为常识的一角而住在三角里的,便是所谓的艺术家吧!因此之故,无论自然,无论人事,在俗众辟易难近的地方,艺术家能发现无数的琳琅,获得无上的宝璐。”
艺术家或许是一种身份,普通人虽然没有这种身份,却能获得这种人格。或者说,普通人即便没有写诗作画的技术,却可以获得艺术家的态度和体验。若能将自我从身心的处境中移出,从利害得失的纠结苦恼中跳出,而远远地观赏其中的美和趣味,普通人就获得了艺术家的人格。然而另一方面,生活在嘈杂搅扰的人情中,拥有“艺术的心”确乎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就连生活在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的20世纪初的夏目漱石先生,也要“来到这不知名的山村,把五尺瘦躯埋在迟迟欲暮的春色中,才能具有真艺术家的态度 ”啊!
“艺术的心”固然是基本的,然而技术和工巧却是将“艺术的心”转化成艺术作品的必不可少的工具。拜夏目漱石细致精准的文字,丰子恺古雅流畅的译笔所赐,才能享受这样一段感受到美和平静的时光。为了好好体验这份愉悦就连续读了两遍。第一次仅沉迷于优美的文字和深邃的见解中,第二次读特别注意了写作和翻译的“技术”层面。
据说柄谷行人曾说此书缺乏情节性。情节简单倒是真的,但结构的安排却并非随意为之。随处可见的前后呼应,让情节的流动环环相扣。人物的刻画虽然不多,却因对样貌、动作、对话的细腻描写而使他们个个独特又生动。而对于物色的观察和摹写堪称淋漓尽致,正所谓“诗人感物,联累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想必创作的过程一定是经历了反复地熔炼和推敲吧!另一方面,翻译也是花了大功夫的,是经过“躺在床里预先计划过句子的构造”、坐在桌前又“用心推敲,频频涂改,仔细地查字典,又不断地抽香烟”才打磨出来的。
艺术创作是绞尽脑汁的,但被创作出来的艺术作品却散发着浑然天成的气息,它已经独立于作者而存在了。它成了逃无可逃的时候,可以跳进去的一片桃花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