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都很紧张,感受到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像是要去跟重要的人见面。对这场演出期待已久。十年间我曾反复听过那张专辑。
大学一毕业,忽然不知道人生该往哪个方向走,也不满足于随波逐流,有很多困惑和苦恼,内心动荡不安,总是想跳出此时此地。于是22岁的时候,我离开城市,进入一个充满理想主义情结的行业,每月拿1300元的生活补贴,身披志愿者的光环,穿梭于深山的乡村之间。在大家看来,我做了个追随内心的选择。对于很多走在“正轨”上却倍感压力,不大满意的人来说,那代表着自由。而我却知道,并没有纯粹的闪光的理想和自由,每天也要面对琐碎的日常事务,甚至紧张的人际关系。虽然不知道真实状况如何,但至少看上去,曾经的同伴们似乎都走上了“正常”的人生轨道:有稳定的工作,开始结婚生子,为前途打拼。在那段挣扎的日子,很偶然听到了尹吾的专辑。首先被《好了好了》这首歌打动。“在这场关于生存的竞争中,我既不成功也不自由,十分疲惫。谁能给我指明前程的方向?是你吗我的神父?你不过是教堂里的老鼠。”这样的歌词击中了我的困顿迷惘。
这张专辑传达着种种相互冲突的人生态度。《或许》摇摆在自问自答的疑惑和确定之间;《你笑着流出了泪》透视出生存的焦虑和虚无感;而《出门》却表达出深刻的辩证与平静。
他既有“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没有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这样的决绝(《我不相信》);
也有“为了生存,各显绝招。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为了生存,得狠掐狠咬。我站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这样的绝望(《世界是个动物园》)。
他一边低吟着疏离感:“你和我各人拿各人的杯子,各人各喝各的茶。我们微笑,相互点头,很高雅,我们很讲卫生”(《各人》);
一边呐喊着乐观和赤诚:“不是一切呼唤都没有回响,不是一切损失都无法补上……不是一切歌声都掠过耳旁,而不留在心上”(《请相信》)。
听着尹吾的声音,如同仰望深夜星空一般,既受到点点星光的鼓舞,受到深邃夜空的安抚,同时也沉溺于凄凉和无助之中。
专辑封面上,尹吾的剪影融化在红色背景中
演出准时开始,尹吾穿着土黄色帽衫,黑色工装裤,是个微胖中年大叔的样子。这次的巡演搭挡是罗春阳,我在网上听过一些他的音乐。他的唱腔深沉饱满,有点像李宗盛。尹吾完全不同,即便已经过去了近20年,他的声音和演唱技巧还跟从前一样,有点单薄,有点青涩。开场就唱了《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没有出现之前那种给到场的大家发歌词,全体合唱的场景。接着是《好了好了》和《或许》,很多人在台下跟着唱,甚至嘶吼。从听到“说好了不会流的泪,就在转身的那一刻,悄悄涌出了眼眶呀!”开始,我不由自主地落起泪来,直到咬紧嘴唇默默忍耐依然泪流满面。望向斜对面发现有人正注视着自己,便悄悄向后退了半步。当晚的演唱好像刚开场就已抵达高潮,如同他曾经的音乐之路,烟花一般在最灿烂的时刻倏然寂灭。不过这是我自己的感觉,也许只是因为在前三首歌中情绪已经得到了完整地释放。他唱完老专辑全部歌曲之后,我就穿过人群走到最后去了。
千禧年,首张专辑甫一发表,尹吾即告隐退了。那是唱片行业急速没落的年代。尹吾有些生不逢时,错过了之前“校园民谣”的黄金时代,没有坚持到所谓“新民谣”的蓬勃再现。在那个缝隙中,尹吾无声地“滑落”了。我也曾在网上搜索过,关于他离开之后的状况,无非是诗人变成凡夫俗子的各种版本而已,难免有世人添油加醋的成分。
20年后重返舞台的尹吾很真诚,跟我想象的一样。虽然偶尔也会开个玩笑,但马上又回归到严肃认真的讲述中来。他会在唱每一首歌之前讲一些关于那首歌的故事,在什么样的心情下有了灵感,想要表达什么之类的,散发出一种渴望诉说和交流的淳朴感。他甚至在现场念出了他的微信号,说希望和大家建立更多的连结,听到大家的声音。然而,成为微信好友有什么用呢?我们能聊些什么呢?看彼此的朋友圈能了解对方吗?对话有那么容易吗?我没有记下那串数字。
用尽全力地倾诉
演出结束后是签售环节。我很犹豫,现在我连听CD的设备都没有了。后来我就站在门口看着他认真地给大家签名,问每一个人写什么。有个人大概请他签带有luo字的话,他很认真地问是哪一个luo。这时候我忽然想到,我可以买一张专辑,请他在歌词页写上:既不成功,也不自由。就这样我买了专辑排起队来,等待的时候又喝了一瓶老挝黄啤。
终于轮到我了。没等他问,我小声说:“请写:既不成功,也不自由。”他没有听清,我指了指歌词上的那句话。他说我的笔有点粗,可能写不开。我说那就写两行吧。然后他写第一个字,写成了“即”。我很直接地指出:错了。他看了看歌词,说现在提笔忘字,然后就改了过来。快签完的时候,他说:“加油,会成功的。”我有点犹豫,几秒钟之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大概是酒壮怂人胆):“20多岁的时候,因为这个我感觉很苦恼,现在我觉得很正常,每个人都这样。”他愣了一下,依然执着地说:“尽量活得轻松点”,他似乎有点无奈。“没有重量的一句话”当下我想,“不是每个人都需要一句安慰,也不是一句鼓励就能改变什么”。
离开之后我反复回味我们极为短暂的对话,接受了那段尴尬,理解了他。面对素不相识的我,请他写整张专辑中几乎最丧的一句歌词,为了避免沉默,总该说点什么,或者面对一个“年轻人”,总该给些温暖安慰的话。人和人之间的隔阂,很多时候不是彼此不同,难以理解,而是没有在恰好的时机进入对方的世界。而那一刻,我们就生活在两个世界。
谢谢尹吾十年前的陪伴,十年之后这八个字依然有其意义
回家的路上我不再紧张了,其实是被两瓶啤酒弄得有些迷糊。跟重要的人见面了吗?是十年前的自己吗?我告别充满疑问眉头紧锁的年轻人了吗?我超越了对“既不成功也不自由”的焦虑吗?以及,我是否也成了教堂里的老鼠?
在建立这个文档库的时候,DW回忆起我早前跟他聊过的我对“既不成功,也不自由”这句歌词感受上的变化,跟我对尹吾表达的差不多,那是很多普通人的人生常态而已。所以他开始将Tagline写成了“既不追求成功,也不追求自由”。最终我还是请他把“不追求”三个字去掉了。我并没有那种超脱的状态,我依然有时追求成功,有时追求自由;有时既不追求成功,也不追求自由;有时为既不成功也不自由感到失落;有时又自足于既不追求成功也不追求自由的洒脱。我只是在各种状态之间摇摆罢了,只是在对自己和世界的谅解与不谅解之间徘徊罢了。
无解才是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