岘港杂记,以及玉英、阿玲和阿民

阿玲和阿民是我在岘港的朋友玉英的学生。几年前在台湾做交换生时,我认识了玉英。因为被老师分配帮她改作业,所以算是走的近。我想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她对大陆人有感情。她也曾经当过交换生,半年时间,在南宁。那年正好碰上汶川地震,班上有一位四川男生。玉英说,他们全班都为他捐了款,她还为他的家人哭了。

玉英正在读中国文化方面的研究生,那时她已在台湾待了有段时间,但是似乎过得不太开心。这个越南女孩无法走近她的蒙古国、俄罗斯籍室友。说起在南宁的朋友们,她总是带着飘渺的怀念。

那天我在岘港,问起她台湾人和大陆人的区别。她想了一下,用了“优雅”和“激动”两个词来概括海峡两端人们的特质。“台湾人他们比较优雅,他们比较有耐心,电梯要排很长队,楼梯是空的,他们还是在那边等。他们的小孩会玩安静的游戏,比如下棋。大陆人比较激动,他们会走楼梯。小孩子会玩跑来跑去的游戏”。接着她又补充说,大陆人更直接,像我们。“优雅”听上去是没有问题,但是“激动”有点词不达意。她大概想说“好动”或者“冲动”,只是不太能抓住这些“动”之间的差别。我跟她解释了在大陆,东南西北地区的人性格也不太一样。

像很多有跨文化生活经验的人一样,出走又回归越南的玉英不断地在处理自身的冲突矛盾,思想和行动上都有。例如对自身浸淫文化的维护与反省,既批判现状又随波逐流,非常友善也特别尖刻。所有这些都游动于那天晚上我们在highlands coffee的谈话中,我对她的记忆则最终定格在灯光下她的脸上。我说不清那脸上的表情,它让我觉得复杂。

因为玉英要照顾不到两岁的宝宝,不能每天陪我。所以作为班主任的她特地请阿玲和阿民陪我,顺便练习中文。

阿玲和阿民今年都25岁。那天在阿玲的摩托车后座上我问她几岁。她说25岁了。大概感受到了我的错愕,她主动解释,“我住在农村。几年前,我没有考上大学。我去胡志明市做工几年,回到岘港读书”。所以她比班上的其他同学大很多。她总是能够很快地理解我说的话,并且找到合适的汉语来回应。相对来说,阿民的汉语差很多,每次我都不太确定他是否真的懂了我说的话。有时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接着就开始挠头,使劲儿搜索汉语单词来回应我。然而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得不放弃,对着阿玲用越南语解释,请她帮助翻译。

岘港是海滨城市。来之前,我已经预计好在这里的两天要纯粹的“度假”,放弃观察异文化的兴趣,逃避与人交往。所以当玉英说她不能天天陪我时,我反而松了口气,那意味我也不用花太多时间和精力跟她聊天,意味着我可以像一个来岘港的“正常”游客那样租一张沙滩椅晒太阳,或者去海里游泳,甚至尝试一下冲浪。

不幸的是,这些简单的小梦想都没有实现。

首先,我总是没法下决心躺在沙滩椅上。当我看到白人女孩儿穿着比基尼戴着太阳镜看书的时候,就好像听到了毒辣的太阳烤肉的滋滋声。只是在沙滩上走来走去,我的脸就被晒痛了。然后,在河内遭蚊子咬后,我抓坏了皮肤,被海水浸泡非常疼。所以到回国时都没办法去游泳。最后,有长长海岸线的岘港,整个沙滩上没有一个商家提供冲浪服务。几个韩国游客不知在哪里弄到了冲浪板,不过看起来他们也是初学者,周围没有教练在教。

第一天,我只是在海边走来走去。美溪沙滩的白沙细致干净,光脚走在上面完全没有负担。跟追来的浪花赛跑,并且偶尔被他们打湿,也很有趣。紧接着,还不到傍晚,我就腻了,觉得无聊,并且有点莫名其妙的尴尬。后来我就搭不同路线的公车四处闲晃,偶尔用眼神跟当地人打招呼。

阿玲的汉语真的很不错,日常对话都没问题。所以我问她,你的中文在班上是很好的吧?没想到她并没有客气,承认自己说的好。她说“因为我比她们大,她们像孩子那样。但是我在胡志明做工很辛苦,所以我努力学习。我在租的房子里面练习”。

说到她租的房子。她说她跟3个同学租一个房间,我问是上下床吗?她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了床这个词,然后告诉我说没有床,有一张褥子铺在地上(可是她竟然说了褥子这个词!)每月的租金大概150元人民币左右。

阿玲在咖啡馆打工。吃过午饭后,我们去了那家店。那是一家非常本土的咖啡馆,没有highlands coffee那种符合年轻一代审美趣味的装修风格,没有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务员。它有点像成都那些沿街茶馆,塑料编织的椅子,玻璃面的小圆桌,只是少了打麻将的人。有一个当地人在用笔记本电脑工作。阿玲和我看了那人一眼,她说:“就像你在你那里一样吗?”吃饭的时候,我们聊到我周末有时会去咖啡馆加班。

我原本想在阿玲打工的地方买点咖啡粉,但是担心品质临时放弃了。又担心阿玲的老板说她带来的客人什么都不买,所以我要了一瓶纯净水,可是阿玲坚决不收我钱。

我在一些游记上(无论是中文的还是英文的)看到游客们都喜欢古镇会安,说那里适合租一辆自行车晃荡一天。所以我告诉玉英我想花一天时间去会安。她不由辩驳地说,那就晚上去吧!让阿玲和阿民骑摩托车带你去。阿玲白天要打工。

阿玲也认为应该晚上去,因为灯笼亮起来很漂亮。

我们一行7人——还有阿民、阿玲的哥哥、嫂子、弟弟、侄女——在昏暗的路灯下骑着摩托车向30公里外的会安开进。白天的炙热全部散去,海风从我光着的脚趾缝吹过,浑身都凉透了。摩托车飞驰,但坐在阿玲的后面觉得很安全。阿玲让人觉得可靠。

我们先是像其他游客一样,在古镇最繁华的几条街巷中穿行,道路两边是林立的纪念品商家,以及坐满了西方人的灯光柔和暧昧的咖啡馆。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氛围中喝咖啡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有几百年历史的东方古城与现代西方小布尔乔维亚的碰撞,在历史与当下的缝合处,然后呢?

我本想请阿玲一家和阿民在沿街的酒馆喝点啤酒,但是阿玲认为太贵了。后来她带我去了一家小卖部,在那里她想请我喝一瓶瓶装饮料。我陷入一种困窘的局面,我想感谢他们,但又不想通过买单这样的方式。很显然,阿玲想尽地主之谊。

不知何时,我们似乎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在古镇的另一头,一片很大的区域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耍游戏。在一个高高的舞台上,两个身穿鲜亮色套装——似乎是粉色和天蓝色,灯光刺眼不能确定——的男女主持人正在用越南语亢奋地说着什么,台下不时发出哄笑声。后来,随着主持人一段扣人心弦地极速陈词之后,一个女孩在人群的唏嘘声中跑上了舞台。她领走了一辆橙色的自行车。

在另一边,有各式各样的娱乐项目。套圈、飞镖扎气球、网球砸罐子。每玩一把10000或20000越南盾(相当于3元或6元人民币)。阿玲的哥哥非常大方,每次买5、6个鸡毛飞镖。阿玲会把飞镖的鸡毛使劲儿卷起来,然后干净利落地狠狠掷出。她的技术和运气都不错,常常连中两发,气球啪啪爆炸的声音在围观的人群中掀起一个个小高潮,可是紧接着她又掷偏了。第一次她的成绩是中3发,拿到最低的奖品——一个劣质的毛绒小动物,无论颜色还是材质都不那么可爱,不过她5岁的小侄女非常喜欢。

我心里羡慕着那些在五彩丝绸灯笼下喝着咖啡的西方人,身体却参与在一场类似上世纪中国北方小镇的嘉年华中。一边是昏暗模糊的妙不可言,一边是灯火通明的无拘无束。百年,十年,现在和未来交汇在这里。这些游乐项目现在变成了一种传统和回忆。如果追忆童年生活是一种时髦的话,那么真正回到那个时代似乎并不那么持续的让人兴奋。我将双脚迈在两个不同的时空里。这当中好像有一种微妙的意味。很难说这是一种线性的演变。就在当下,在两片一路之隔的地域中,快乐和苦恼看起来截然不同,又平静地镶嵌在一起。

我至今没见过白天的会安,没有真正体会到这个被越南黎朝赐封为“明乡”中的汉文化遗迹和韵味。错过了穿越百年的旅程,我把那个会安远远地留在了原地,最后似乎又遇到了某种星星般的永恒。

我觉得我写不出阿玲的可爱和阿民那温暖的个性。阿玲那种永远积极的心态,开朗的笑容,聊起贫穷和失败婚姻时候的坦然,让身边的人觉得安心。阿民是那种大概因为不太自信而拘谨的样子,但愿意用更为隐蔽的方式释放自己的温暖。

阿玲明年9月可能有机会来南宁,那需要交1000美金的学费,而在咖啡馆打工每个月的薪水是350元人民币左右。她坚定地要学好汉语,以后做翻译。她说哥哥的家庭很好,可是工作不太好,所以她要赚钱帮助哥哥,培养侄女。热带的海风清凉温柔,在会安朦胧的夜色中,坦诚、勇敢与进取的光彩在阿玲漂亮的脸上相映成辉。我低头看看那个穿着粉红色奥黛的5岁女孩。她的命运也许从她这位姑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开始,正在走向另外一条道路。


这篇杂记写于2017年2月,从越南返回成都的飞机上,记在手机记事本里,回来后的几天有了想说的话又补充上去。因为结构很散乱,也没有完整并准确地表达出很多细节和自己的感受,所以就一直存在电脑里了。这几天忽然想起阿玲,也许是因为天气变热了。于是我稍微修改了一些用词,梳通了语句,把它贴出来,算是纪念吧。

春天的落叶

从前在家乡,在北京,几乎没见到过春天落叶的树,他们在入秋时节就已经缴械投降了,飞身而下,宣告放弃。今年却注意到,在成都,春天里,一阵风刮过,会有很多毫无美感的厚重的带着潮气的树叶降落。清洁工人不停地挥帚狂扫,扫把挥洒掠过一片马路,还未等它再次升起,又有几片叶子掉落下来。如同西西弗斯和那块大石头之间的僵持和斗争。我从前以为是天气的缘故,是七月流火,寒噤阵阵,虚空,悲伤。现在想来,落叶也是罪魁祸首。落叶在视觉上强迫你体验到凋零和无望。然而呢,秋天的落叶至少还带着美感,带着浪漫,带着从容。春天的落叶,匆匆忙忙的,沉重的,急躁的。哪怕是在早上,我都没力气接受它们掉下来的重量。那被扫成一堆的红的黄的褐的黑的腐烂的树叶是我所有一切的焦虑压抑。

无事包经事件记录簿 #2

2019年4月1日 星期一:红色圆点与绿色圆点事件

偶然看到手机上出现的一个广告,一个人正按下车载屏幕上的绿色圆点,接起了电话,使我联想到红色圆点和绿色圆点这两个特殊的符号。如果拿两个拇指指甲那么大的红色圆点和绿色圆点,在街上随便问一万个人,这两个圆点使你想到什么?我想大概至少有9000人会说:接听和挂断吧?无论是电话、微信,还是FaceTime。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一种具体的画面开始在我的脑袋里浮现。这个画面从一个点开始,这个点像水滴一样滴在一滩水中,溶化开,蔓延开,最后将整个画面填满,然后水面又渐渐自动分成不同的色块:红色、绿色、白色和黑色。接着红色和绿色变成一坨一坨,白色变成一片一片,黑色变成一条一条。柔和的边缘——红绿色块的边缘、大片白色的边缘、黑色长条的边缘——变成清晰的线条。红绿色块不断缩小,白色变大,黑色拉长、变细。慢慢地这个画面开始分层,一些色块站起来并向外散去,一些向上浮起到达顶端,一些悬在半空,一些从顶端垂到半空,水面沉到底层成为透明坚固的水泥。最后我终于看清了,在一间地面透明、四面围墙和屋顶都是白色的房间里,长长短短的黑线从屋顶垂下来,线的末端拴着一个个红色和绿色的圆点。忽然之间房间里响起各种电话铃声、微信铃声、FaceTime铃声,此起彼伏。而被黑线拴着的红色圆点和绿色圆点也开始随着声音跳跃、扭动起来,非常疯狂,越发疯狂。我在疯狂的圆点中间,捂住耳朵紧闭双眼蹲成一个球形团在地上。就在那一刹那,突然间,我的脑浆迸出来了,从头顶的地方。脑浆冲出来的一瞬间,头顶变成了树人格鲁特的样子。脑浆一直在喷,无穷无尽,撞击到红色圆点和绿色圆点的时候会弹出去,然后撞上另外一股脑浆,直到所有的脑浆像一股股麻绳一样纠缠在一起,也把拴着圆点的黑线纠缠在一起。我感到身体里有一股力量,非常尖锐,它冲破了喉咙,穿透所有铃声。我发出的声音是感冒时嗓子变哑而用力所发出的那种嘶哑、尖细的声音。这声音犹如一片巨大的铁片,从我嘴里射出、放大、升起、坠落,最终穿透我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盖住地面。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黑线和圆点似乎也停止了扭动。我放下双手睁开眼睛的一刻,发现所有的红色和绿色像泥浆一样搅拌在一起,从空中倾泻下来,灌入我格鲁特的脑袋。伴随着头皮合起的那一下震颤,红色圆点和绿色圆点变成了白色和黑色圆点。地面依旧是透明水泥的。我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正准备站起来时却被猛然从嘴里喷出来的红绿泥浆的反冲力推倒在地。我惊恐地看着那些泥浆喷射四溅,莫名其妙笑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身体开始溶解。后来的事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2019年3月购书单

序号 书名 作者
1地地下:新音乐潜行记颜峻
2社会与政治运动讲义(第二版)赵鼎新
3斯通纳约翰·威廉斯 
4漫画之王:陈福财正传刘敬贤
5拉面:食物里的日本史顾若鹏
Barak Kushner
6邻人之妻盖伊·特立斯
Gay Talese
7日本明治初年地税征收制度改革研究刘峰
8椰壳碗外的人生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9社会学基本概念安东尼·吉登斯
10人行道王国米切尔·邓奈尔
Mitchell Duneier
11人類學家的我們、你們、他們余舜德 / 張珣
/ 劉斐玟 主編
12德勒茲論傅柯德勒兹
13族群、國家治理、與新秩序的建構黃應貴 主編
14社區設計山崎亮
15低端的真相:街頭律師眼中的東倫敦華人移工施威全
16從帝大到臺大陳奇祿 等
17642件可写的事:停不下来的创意冒险美国旧金山写作社
18陆犯焉识严歌苓
19小东西颜峻
20南腔北调:在语言中重新发现中国 郑子宁

无事包经事件记录簿 #1

2019年3月31日 星期日:社区巴士冲刺事件

记得以前公交卡里钱不多了,刷卡机会自动提示:请充值。今天社区巴士竟然说:请充次。我差点就发足跑起来。这个语音提示难道不应该设置成“请充次数”吗?

注解:成都的公交卡中有两个账户:电子钱包和次数。电子钱包相当于现金账户,上车刷一次扣1.8元(投币2元,刷卡9折);次数类似月票账户,1块钱可以在2小时内刷2次,对于要倒车的人来说很划算。在有次数的情况下优先扣次数,没有次数的话就扣电子钱包。不过当月的次数如果没用完下月就作废了,所以月底经常在便利店看到给公交卡充一元两元的人,这也是其他城市没有的风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