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事

(一)家信

“亲爱的孩子,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傅雷给傅聪的家书里,有很多这样的句子。父亲对孩子殷切的挚爱,白纸黑字地被保存起来,几十年后,对于不相关的人,仍予一种温暖。太平盛世,家书虽不值万金,但一想到父母打开信箱的失望和展信的愉快,写信便有了极大的动力。家信不但不拘格式,内容也多种多样,可以工作日记、读书笔记,无所不寄。每天录流水账一篇,周末把账本装封邮走,也算大功告成。像歌里唱的:“我现在广州挺好的,爸爸妈妈不要太牵挂”,大概许多家书都有报喜不报忧的毛病,信封小邮资贵,装不下沉甸甸的忧愁,还是只寄一团和气吧!

(二)退信

寄出去的信,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除非有人非要助它一臂之力。或问退信的原因,首先想到的恐怕是恩断义绝。不过我之退信,只是因为行将漂泊,居无定所,物无置地。想来想去,只有哪来哪去。退信给寄信人,不管是邮局无意还是收信人有心,大概都是最不浪漫的事情啊!

(三)索信

某年生日前的七日,朋友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请给我写七封信吧,每天一封。于是就有了那“七日谈”。这种细水长流的礼物让我高兴了七天,其实是更久的时间。这些信中最短的一封只有一句话:我想在秋天死去。究竟为什么要在秋天死亡,我没问过。再次重读这信,我想,我没选择地在秋天出生,但你肯定不是为了擦肩而过。

(四)五百封信

有位朋友曾说准备给我写五百封信,于是我便把所收其信一一编号,记录在案。没想到日子已过了一年多,才区区十几封。以这样的速度,我们还要通信几十年呢!不管多少年,希望能够成全。

(五)《给青年诗人的信》

大学毕业前,一位不知名姓的朋友赠书给我,是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诗人里尔克深邃的哲思,诗人冯至优美的译笔。十封信,关于青年的成长、人生的哀乐、诗歌与艺术。这是一本好书。从三月到六月,我曾给那位朋友写过八封信,但因为其姓名和地址都不详,最终只留下一封,其他皆寄给了垃圾桶。毕业后我与那位陌生的朋友再未谋面,这十封信我读了又读,又转赠他人读,希望借此告慰一段若有若无的友情。

(六)永远不会寄出的信

亲爱的朋友:

你还好么?!在呼和浩特的街头流浪过一小时后,忽然很奇异地想到你,想到与此刻同样的夜晚,不一样的街灯下,我们曾经的闲步与对话。

当你那里的春天已长得茁茁壮壮时,敕勒川的牧野上还是枯黄一片。我们的春天正在艰难地孕育着:阴与晴、雨与雪、回暖与降温,这样的交替构成了春之交响乐的节奏,每一次回环咏叹都包含着莫大的挣扎的勇气与痛苦,但是逐渐逼近成熟。

我静看这伟大的成长,检视自己的脚步和眼神:

向左转
迟疑
向右转
躲闪
……

踏步走
……

将无声的叹息敛进心里
……

还好无论快乐还是忧愁,我都可以种粮食:大麦或者高粱,还有野葡萄。一口一口地灌下去,想象着种子在胃里生根发芽,疯狂生长,我就拥有了广袤的土地,金黄的麦秆儿,葡萄爬满藤子。如果有烈的马奶酒,便可瞬间回到13世纪的草原帝国:战纛猎猎,万马奔腾。

然而如今眼前只有空的牛奶杯与半块碎蛋饼了。时间是公元二〇〇八年三月最后一天,地点是青城孤寂的茶点铺。时空的距离与思念是同胞而禀赋相异的兄弟:一个残酷,一个温柔,却是谁也离不开谁。所以避开常务的交往,许多美好的感觉在蛰伏后才会获得生机,比如现在,现在有许多的回忆和思念。

祝你快乐!

2008年3月31日
你的,陌生的朋友

呐喊者

我天生不是呐喊者,最多称得上嚎叫派,偶尔。更多的时候,我是失语者。

与呐喊相近的汉语词汇还有尖叫、嚎叫、呼号,等等。我以为其中呐喊最有力量:针锋相对、坚定执着。所以我说,我最多是嚎叫派;声音并不因为强大而最有力量,沉默至阴至刚,是谁都懂得的道理。所以我说,我是失语者,不敢枉然自名沉默者。

我听过许多种呐喊。

近一个世纪以前的枯瘦青年,口里握着冰凉尖利的手术刀,在一个个病弱的身体上挑出了深入骨髓的刺。他原本并不存希望,还怕了因为自己的大嚷而叫濒死的人受那临终的苦楚,然而听了朋友的蛊惑,终于开了口了。然而他又说:“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他用了曲笔。但被保留的呐喊,终于还是写在序文里,寥寥说过,而传的久远。他真是个难缠的呐喊者。

我也听过水边纤夫的呐喊,号子是海涛的潮进潮退,脚步只有向前。当黑暗升起湮没傍晚的余烬时,一个一个佝偻的壮士才又重新高大起来。为了生活而压弯的脊梁,其弧度或者并不小于一只弓,呐喊切不断弓弦,身体被搁在强弩之下,箭矢反向发射,纤夫直面生活。这壮举,沉重,悲凉。

我听过别人呐喊别人的呐喊:

蒙克:《呐喊》
by 宝音贺希格

一个呐喊者后面
只有两个
不呐喊的人影。

你说不安。

一个不呐喊者后面
有一群
不呐喊的人。

你说安全。

呐喊者堵住自己的耳朵,究竟因为他已经听的够了还是因为不安?我们所逃不掉的噩梦,平白又多加了这么一场。

我最近听到的呐喊,把我从噩梦中惊醒。最便宜的旅馆,有个最突出的优点:增进邻里邻居之间的了解。不是说,这正是现代人逐渐缺失的吗?朋友曾写信告诉我关于旅馆的夜晚:风声拍打窗棂,雨声亲吻玻璃,隔壁妓女的呻吟声相伴入梦。我想象着,那些也都是呐喊:是生命对生命的呐喊,是渴望造访的信号,只是有的失败,有的成功了。今天清晨我也经历了旅店的呐喊。许多个年轻群众的慷慨激昂,喷涌而出:“我们相信你,我们要变成最有钱的人。”“我们相信你,我们要变成最有钱的人”“我们……你,我们……钱”……。口号在走廊里摆荡,一个个年轻的灵魂却坚定不移,用声音表现着不存在的意识。

我曾经听过那么多呐喊啊,他们为了生命、尊严、自由、爱情、恐惧、金钱或者只是为了呐喊而呐喊。而我呢,我依然不能启口,我还不如单去听,如果世界不死,应该还有很多很多的呐喊吧!

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 《呐喊》

乡下的温暖

有两次下乡住在村里。

一次是住乡中学的教师宿舍。板房,板凳床,冰冷,潮湿。地震过后一切都只能因陋就简。借给我行李的薛彩云老师,一直抱歉说这条件差,好像反倒给我添了大麻烦。而我呢,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客气毛病,我说:没有,没有,这儿挺好,挺好。然后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才感到不安。对于常年在这种条件下生活的人,任何安慰或鼓励的话都显得多余,可是我竟说了更加多余的话。临走的时候,薛老师留了我的电话号码。她说她喜欢交朋友,以后到城里就来找我“耍”。不知她什么时候来,我一直都在等。

另一次是住在村支书家。下雨天我们围炉烤火,高谈阔论,只有崔书记和他的妻子默默地听着,填柴、倒水、微笑。晚上睡觉时,崔书记帮我刮掉鞋上的泥巴,她的妻子找出大棉衣给我盖在脚底。他们说,乡下条件不好,你们来了都不习惯吧!这回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咬着嘴唇,想笑的像他们一样憨厚和害羞,但是这种神态好像不怎么容易学。

住在乡下的时候,常听见许多温暖,说的那么含蓄,那么静谧。

一个故事

在方言特别的小地方说普通话,难免会被问起是哪里人,那天住在村里又遇此事。每次回答这个问题,我都一板一眼地把“内蒙古”三个字说全。那天也是这样。第一次说完,女主人显得很茫然。于是我又清晰地重复,还继续补充说在北边,有草原。这次她似乎有些激动,然而语调平淡地说:“内蒙,我在那待过三年”。我恍悟,刚才片刻的沉默,是她回忆的潮水正汹涌而来呢。潮退后,留下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关键词是:焖面,落户,冬天很冷。

她曾与丈夫一起在内蒙西部的矿上打工,男的开票,女的给工地做饭。生活在这闭塞的大山里,去内蒙之前,她都未听说过“焖面”,但是凭着努力,不久便做的很好,连另外一个“摊摊”上的工人也都跑到这里吃饭。她的工资也因此涨到每月900元。或许是因为背井离乡,妻子做的饭有家的味道,又或许是男人注定与内蒙有缘分,惯于吃米的南方人渐渐爱上了焖面,以至于像女人说的:“那年回来,他天天要吃焖面,做了米饭也一口不动”。

男人爱上焖面,回故乡也是可以做的,但他却动了落户内蒙的念头。“我们在新村,跟当地人都耍的很好,他们都叫我们留下,不叫我们回来了”。她说的时候,我想象着离别的画面:男人之间重重地握手,“过完年就来啊!”女人也相互拉着手,“去我们那里耍嘛!”农人的含蓄,表达不舍也不过如此吧。然而谁又知道,自此别过,竟会天涯海角,永不相见了。

男人早已把他乡当故乡,女人却一直不能习惯北方冬天的酷寒。“你们那里冬天太冷了,做饭水也冰,全身都冷”。我刚想辩解说北方冬天有暖气,屋子里有时还热的很呢!忽然想起他们的工地,那样简陋的工棚,或许她竟未见过暖气啊!

忍受不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女人坚决反对在那落户。回到温暖的故乡,男人仍想念他的焖面,也许直到离开那一刻,他一直在念念不忘。男人回乡不久就得了绝症,花费数万元仍医治无效去世了。问到“家里头的”时,女人说:已经没了。只有这么简单的四个字,我却没听懂,再问,回答:没了。这一次换我愣住了。没有任何时候比那一刻更怨恨自己听不懂方言,这种追问真让人羞愧。女人以为我仍未听清,仍那么淡淡地说:他没了。她重复三遍,却不肯换一个词:死了,或者去世了。

那天晚上她家的手电坏了,关不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女人在光亮处熟睡,我在黑暗中失眠。

吞吐人生

第一次路过她的门口,老太太正在吸烟。她面无表情,或者说,神情呆滞。她的胳膊垫在腿上,香烟架在两个手指中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令人难忘。

第二次路过她的门口,似乎时光倒流,因为眼前的情景分明同昨天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夹在手上的烟蒂已经攒了长长一截烟灰。她静静地坐着,或者说,呆呆地。那烟灰已经有了弧度,但并不急于跌落。反正无所事事,于是我坐下来等待那一刻的发生。老太太并不在意我的冒昧,因为她甚至不看我一眼。她望着天空,天空正下着小雨。一秒,两秒,三秒……我忽然听见隆隆的巨响,那截烟灰终于崩塌。我满意的起身准备离去。她扔掉烟头,拿出一颗新的香烟点燃,仍然并不看我。像她一样,我也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就在刚刚。

老太太慢慢吞吐掉无数个这样的下午。她的岁月随着烟雾升腾,弥散,不见。没有什么最终被定格,它们最多是积攒的烟灰,结果还是要失掉。像那些吸去的香烟一样,我只是她生命戏剧的一个道具,甚至在这场演出中,时间也不过是她的道具。最后,关于主题和主角,那是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