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岁时因为父母工作忙碌便被送到乡下爷爷家,同一对老年人过活及叔伯家姊妹兄弟玩耍,家族中行九,是老末儿。因为这特殊的身份,加之不算土生,便慢慢被培养成乡下最无能的坯子。下河捉鱼会丢失一只凉鞋,待扔了幸存的一只,第二天却又在原地发现了陷在淤泥里的另一只;爬山找蘑菇也不行,因为年纪幼而提小筐,但一天下来还是装不满。
那时我的精神领袖是大我五岁的五姐,她上面有许多很成器的姐姐,那时虽还未读大学读研究生,却赌定了是学文化的好料,因为眼镜片是逐日加厚的,薄的那些也常失落在山里,比我只稍不无能。只有这个五姐,很不一般,后来读到高三毅然强行辍学,在家族历史中,涂抹了“惊世骇俗”的一笔。但我小时候最敬重她。
她捉鱼是一流好手,动作漂亮又娴熟,不消半天能串几根狗尾巴草泥鳅。她带我们用石头在山谷里搭起小灶,用薄平的石板放在灶上,底下生火,上面烤鱼炸虾。她的手指骨头细,又没有肉仅包了一层皮,看上去像两把钳子。她用这对利钳捏住泥鳅的头尾,“哧”的一声那鱼肚破开,五脏六腑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鱼尾乱摆一阵再也不动。吃不掉的泥鳅拿回院子里去喂鸭,看着鸭子们笨拙地飞步来衔,并嘎嘎嘎地叫喊着道谢,我因与五姐并肩,于是也分享了这一份鸭子给的荣耀。
五姐认得山中各种花果草木,叫得出他们的名字,懂得他们的用处。几年前,我无意翻一本药材画册,其中一例马勃,使我想起儿时五姐曾用它的粉末给我涂抹出血的伤口,它的土名字是马粪包,书上说有止血消炎的作用。
我小时尚没有正义感,加之偶像的气场太大,常在五姐身边助纣为虐,之一就是给蘑菇注水。家乡有一种珍贵的蘑菇叫做杏黄蘑,十几年前已卖到二三十元一斤。珍贵是因为十分稀有,便是五姐的慧眼,一天之内也不过找到三五块而已,于是她图谋了一个好主意:用针管给蘑菇注水压重。我视若天才。五姐是兄弟姐妹中最擅理财之道的一个。我小时卖蘑菇最多的一次是九毛钱,因为那笔巨款我辗转反侧,想着翌日该买些什么好玩意。浑不知五姐已经悄悄在箱子底压了十几或几十块钱。关于那些钱后来的去向我也不了解,只知道长大后在另一个姐姐读研究生时,五姐曾拿出一笔钱来支援,别的哥哥向她伸手,也决无要求还的意思。
在乡下的日子,最喜欢夏天里河水滔滔的样子,那最适宜玩一种漂流的游戏。五姐的父亲是修理汽车的,家中有许多无用的卡车内轮胎,充满气,在孩子看来就成了巨大无比的气船。那时还不知城里确有救生圈这种东西,即便知道了恐怕也会不屑,毕竟太小了,无法与我们的大家伙匹敌。我们将身子仰躺在轮胎上,屁股陷在圆圈里,浸在水中,从河的上游向下漂,睁着眼睛看那空蓝的天或洁白的云,或者更加幸福地闭上双眼,直到流出很远很远,又重在岸上拖曳着大船溯回原地,又坐进去再享受一遍。这样反反复复,直至黄昏降临,或乌云遮来。那是我们关于漂泊的最初幻梦,自然过于美好了。
我的童年曾经那么闪耀着五光十色地徘徊过四五年。到有一天,奶奶的一个跟头栽下去就再也没起来,同时把我抛开了这片宁静的山村,从此做上一个冗长无垠醒不来的梦。再后来,兄弟姐妹也与那里渐行渐远。不同于其他人走出乡村的方式,不是求学,最终在城市求一份好工作好生活。五姐选择了纯粹的出走,在这一点上,我最终也与她分道扬镳。她常荡身在不同的城市,以简单的行装,做仅能糊口的工作,造假的高中毕业证在工厂管理大学生,结婚,离异,寄人篱下,继续漂泊。而我呢,在另外的都市、小镇或乡村间穿梭。极偶尔,我们相互探问近况,彼此的回复也不过“还好”、“不错”这样寥寥。
那年夏天,我们为了继续漂流而不知疲倦的一次次走回原地,然而多年以后,我们都已找不到归途。不安的种子,曾深深或浅浅地扎根在一方土壤里,然而还是各自结出了轻轻的蒲公英的伞絮。风来了,何处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