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鞋

一双鞋穿了三年半。
第二年鞋帮裂了,用强力胶粘牢。
第三年鞋背破了,请老鞋匠缝好。
浑身伤痕的旧鞋样子并不太丑,
也许是看习惯了的缘故。

总是舍不得扔掉,我们曾一起走过很多路。
也一起跌过很多跟斗。
鞋子合不合适,并不只有脚知道,
喜新厌旧的从来都是心灵。

穿旧鞋走新路,心里感到安稳。
新鞋不知道我哪边脚有旧伤。
受伤的脚至少有旧鞋心疼,
因为那一刻他们共同经历。

鞋底一天一天被磨平,
碰到路滑总是会摔倒。
这是旧鞋致命的伤,表示它真的不再适合脚。
有一天旧鞋终要离去,
那时我也许会有一双新鞋。

蝉和寓言

在欧洲流传一个关于蝉的故事,说他在冬天可怜巴巴地向蚂蚁乞食,不但遭到拒绝,还受了一番奚落,蚂蚁说:既然你夏天一直唱歌,那么现在你就去跳舞吧!这个“寓意深刻”的故事使蝉有了缺乏远见的恶名。昆虫学家法布尔通过细心的观察,发现那个传说完全不符合事实,因为冬天并没有蝉。于是他写下长篇大论为蝉翻案。谎言被煞有介事地包装成寓言,传播起来更加大行其道。另一方面像法布尔这样有真知灼见的人也并不多,所以我们很难逃脱活在虚假中的命运。

蝉在我们国家有另一种罪名。一个寓言说蝉什么也不知道,每天却不停地叫喊着:知了,知了。我小时候在书上看过这个故事,唯恐我读不懂,书中还特别提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道理。比起寓言本身来,这个解释是更加赤裸裸地教唆。我怀疑第一个把蝉叫作知了的人耳朵有问题,但是后来者也认同这种说法,可能就不只耳朵有问题了。

人类大概是最爱自作聪明的动物。一方面浑身劣行,另一方面为了预防和打击劣行,总是编造故事作为警告,或者显示幸灾乐祸。很多动物平白成为牺牲品。诬陷猫是三心二意的,狐狸是狡猾的,而黄鼠狼是虚伪的。如果我们真有智慧,根本不需要那些寓言。除了人类没有什么动物依靠寓言活着,还好这世上仍有许多别的动物,否则真是乏味的让我——想要自杀。

我养不了一只假蟋蟀

我从来没养过任何一个动物,一只狗,一只猫,一只鸟,一只鱼。或者因为害怕,或者因为没时间,或者因为其他借口。总之,这些年来我独自生活,无依无靠,也不照料其他什么。

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一个心灵手巧的人。他正用新鲜的棕榈叶和竹子编织昆虫,有蝴蝶、蜻蜓和蟋蟀。那些平淡无奇的东西在他的手中来回穿梭,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活灵活现的动物,仿佛吹口气就会飞走。我花两块钱买了一只大肚子的蟋蟀。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养一只蟋蟀,学习驯养的本领,也作为对这个夏天的挽留。付了钱我才想起来问那人:它会变形吗?他告诉我说要常常浸水,就不会干枯了。谢天谢地,这个倒不难办。当天晚上我把蟋蟀放在装满水的脸盆里。一个小时后估计它已经喝饱了,就拿出来欣赏了一会儿。第二天早晨,我又让他喝了些水。但是晚上那一次,我把他放在水里后,竟忘了这回事,直到第三天才发现。幸好他没事,反而显得更加精神了。第四天第五天的晚上我都让他整晚泡在水中,因此也几乎没再欣赏他了。有一天早上我忘了把蟋蟀从脸盆里拿出来,而恰巧那天又外出,离开了四天。在这四天中,我根本忘了我是一个养着一只蟋蟀的人,我已经把他忘了。后来回到家里,我看到这样一件事:脸盆里的蟋蟀生病了,他的触须和肚子变成棕色,礼服也不再笔挺。都是因为在水中浸泡了太久,蟋蟀快腐烂了。我感到自责,但是现在也只能把他扔掉。

最近蟋蟀的叫声越来越少了,看来我没有留住夏天。我以后还是独自生活吧,因为我都养不了一只假的蟋蟀。

张北那片草原

张北那片草原没有歌声
那里的风儿失去了方向

张北那片草原没有雨水
那里的马儿哭不出眼泪

张北那片草原没有灵魂
那里的人儿回不到故里

那些人,那些事(一):五姐

我三岁时因为父母工作忙碌便被送到乡下爷爷家,同一对老年人过活及叔伯家姊妹兄弟玩耍,家族中行九,是老末儿。因为这特殊的身份,加之不算土生,便慢慢被培养成乡下最无能的坯子。下河捉鱼会丢失一只凉鞋,待扔了幸存的一只,第二天却又在原地发现了陷在淤泥里的另一只;爬山找蘑菇也不行,因为年纪幼而提小筐,但一天下来还是装不满。

那时我的精神领袖是大我五岁的五姐,她上面有许多很成器的姐姐,那时虽还未读大学读研究生,却赌定了是学文化的好料,因为眼镜片是逐日加厚的,薄的那些也常失落在山里,比我只稍不无能。只有这个五姐,很不一般,后来读到高三毅然强行辍学,在家族历史中,涂抹了“惊世骇俗”的一笔。但我小时候最敬重她。

她捉鱼是一流好手,动作漂亮又娴熟,不消半天能串几根狗尾巴草泥鳅。她带我们用石头在山谷里搭起小灶,用薄平的石板放在灶上,底下生火,上面烤鱼炸虾。她的手指骨头细,又没有肉仅包了一层皮,看上去像两把钳子。她用这对利钳捏住泥鳅的头尾,“哧”的一声那鱼肚破开,五脏六腑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鱼尾乱摆一阵再也不动。吃不掉的泥鳅拿回院子里去喂鸭,看着鸭子们笨拙地飞步来衔,并嘎嘎嘎地叫喊着道谢,我因与五姐并肩,于是也分享了这一份鸭子给的荣耀。

五姐认得山中各种花果草木,叫得出他们的名字,懂得他们的用处。几年前,我无意翻一本药材画册,其中一例马勃,使我想起儿时五姐曾用它的粉末给我涂抹出血的伤口,它的土名字是马粪包,书上说有止血消炎的作用。

我小时尚没有正义感,加之偶像的气场太大,常在五姐身边助纣为虐,之一就是给蘑菇注水。家乡有一种珍贵的蘑菇叫做杏黄蘑,十几年前已卖到二三十元一斤。珍贵是因为十分稀有,便是五姐的慧眼,一天之内也不过找到三五块而已,于是她图谋了一个好主意:用针管给蘑菇注水压重。我视若天才。五姐是兄弟姐妹中最擅理财之道的一个。我小时卖蘑菇最多的一次是九毛钱,因为那笔巨款我辗转反侧,想着翌日该买些什么好玩意。浑不知五姐已经悄悄在箱子底压了十几或几十块钱。关于那些钱后来的去向我也不了解,只知道长大后在另一个姐姐读研究生时,五姐曾拿出一笔钱来支援,别的哥哥向她伸手,也决无要求还的意思。

在乡下的日子,最喜欢夏天里河水滔滔的样子,那最适宜玩一种漂流的游戏。五姐的父亲是修理汽车的,家中有许多无用的卡车内轮胎,充满气,在孩子看来就成了巨大无比的气船。那时还不知城里确有救生圈这种东西,即便知道了恐怕也会不屑,毕竟太小了,无法与我们的大家伙匹敌。我们将身子仰躺在轮胎上,屁股陷在圆圈里,浸在水中,从河的上游向下漂,睁着眼睛看那空蓝的天或洁白的云,或者更加幸福地闭上双眼,直到流出很远很远,又重在岸上拖曳着大船溯回原地,又坐进去再享受一遍。这样反反复复,直至黄昏降临,或乌云遮来。那是我们关于漂泊的最初幻梦,自然过于美好了。

我的童年曾经那么闪耀着五光十色地徘徊过四五年。到有一天,奶奶的一个跟头栽下去就再也没起来,同时把我抛开了这片宁静的山村,从此做上一个冗长无垠醒不来的梦。再后来,兄弟姐妹也与那里渐行渐远。不同于其他人走出乡村的方式,不是求学,最终在城市求一份好工作好生活。五姐选择了纯粹的出走,在这一点上,我最终也与她分道扬镳。她常荡身在不同的城市,以简单的行装,做仅能糊口的工作,造假的高中毕业证在工厂管理大学生,结婚,离异,寄人篱下,继续漂泊。而我呢,在另外的都市、小镇或乡村间穿梭。极偶尔,我们相互探问近况,彼此的回复也不过“还好”、“不错”这样寥寥。

那年夏天,我们为了继续漂流而不知疲倦的一次次走回原地,然而多年以后,我们都已找不到归途。不安的种子,曾深深或浅浅地扎根在一方土壤里,然而还是各自结出了轻轻的蒲公英的伞絮。风来了,何处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