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三、四十岁的男人和一位卖卤菜的妇女在路灯下争吵。
争论的焦点大概是,男人买了卤菜问多少钱,结果听者和说者产生了信息偏差。
妇女认为买家少给了一块钱,而男人坚称没有。
交易已经取消了,但二人要理论出个是非对错。
两人各自梳理事情的始末,给对方听也给围观的人听。
结果是非对错当然理不清,愤怒的情绪却持续升腾起来。
妇女的一句话激怒了男人。
她说:“小伙子,你一个几十岁的人了,不就是一块钱吗?”
这位男士将破旧的自行车立在路边,指着妇女大声说:“你给我道歉,我没有少给你钱。我不差一块钱。你也几十岁的人了,你这属于欺诈!你快点给我道歉,说不好意思,说对不起!”
妇女说:“我又没收你的钱,我为什么要给你道歉。”
“你伤害了我的自尊!我可不可能差你一块钱吗?你今天必须给我道歉,说对不起。”
又互相吵了几句,妇女大概不想再纠缠,开始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嘟囔着:“好好好,我不对我不对,你快点走!”
男人似乎听出了“我不对”中不但没有道歉的意味,甚至有些轻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扔在卤菜摊子上。“今天我给你一块钱。你今天必须跟我道歉!”
轻蔑反弹!
妇女收拾东西的手很快,顺便就把一块钱揣在了围裙口袋里。
男人向着周围叫喊:“大家都看到了,还要不要脸嘛,几十岁的人了,一块钱都捡。”
“谁捡了,你也几十岁的人了。”
“我刚扔的你就捡。”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块钱,又扔了出去。“我还以为是我没收的钱,给你拿回去。”
女人一直重复,好好好,你快点走嘛,几十岁的人了,不就一块钱嘛!
“一块钱”的说法再一次刺痛男人。“你今天必须跟我道歉,说对不起。要不我找城管来,你别想在这做生意。”
这样几个回合下来。周围几位看热闹的人都保持着沉默,大概都不知从何入手劝架。我感到自己相当无能。
终于一位50多岁的男人出现了,行动起来。
他先是搂住了男人的肩膀,然后递给他一根烟,点燃。男人抽起烟便有了一些闭嘴时刻。协调人说:“莫跟她计较,都不容易,她也是给他们老板干活的。”
男人总算软下来,“她真的要不得,我可不可能少给她一块钱嘛?”
“是是是。莫跟她一般见识。给我个面子。”
“今天我是给你面子,不然她必须给我道歉。”男人骑上自行车走了。
女人还在说着她对事情起因的理解。这时只剩我和协调人。协调人把烟丢在地上,踩灭。恨铁不成钢:“哎呦你还在说,出来做生意说句不好意思有啥子嘛,不丢脸的嘛。你该赚钱还是赚你的钱。”
妇女自始至终没有停止她的叙述。协调人于是转向我,似乎为了得到支持,同样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场争吵终于烟消云散。
我在散步的路上,想象着男人骑车回家后可能面对的三种选择。一是完全地逃避,让短视频和信息流不断滑过身体,然而刚刚的事情依然试图冲破阻碍浮现在眼前,让他短暂地烦躁几秒。第二种是向家人叙述刚刚的经过,获得支持,以强化自己没有错,是对方伤害了自己这个事实。第三种会不会是,他开始思考为什么“不就是一块钱吗”会激怒他?为什么他不认可妇女说的“我不对”算是道歉?为什么他买卤菜的时候不会希望城管把她赶走,而被激怒了却希望强力来“处理掉”她?第三种当然是艰难的选择。实际上,每种选择都不容易。这平凡一日的核爆时刻,碰触了他内心幽微之处的伤口。今天,也许伤口又发了一些炎症。
卖卤菜的妇女呢?她会不会意识到是什么刺激了男人?她会不会想为什么她会说“不就是一块钱吗”?她会后悔吗?她被要求了很多次说“不好意思”或“对不起”,但她只是说“好好好,我不对我不对。”她迈不过一道坎,那是协调人口中轻飘飘的“不丢脸”。
如果当初不用现金,而是支付宝或微信支付?这场争端会不会就此避免了?也许可以。然而挣扎着生活,确认自己的位置,并试图理解和寻找尊严的我们,却总难逃开这样的生存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