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不是呐喊者,最多称得上嚎叫派,偶尔。更多的时候,我是失语者。
与呐喊相近的汉语词汇还有尖叫、嚎叫、呼号,等等。我以为其中呐喊最有力量:针锋相对、坚定执着。所以我说,我最多是嚎叫派;声音并不因为强大而最有力量,沉默至阴至刚,是谁都懂得的道理。所以我说,我是失语者,不敢枉然自名沉默者。
我听过许多种呐喊。
近一个世纪以前的枯瘦青年,口里握着冰凉尖利的手术刀,在一个个病弱的身体上挑出了深入骨髓的刺。他原本并不存希望,还怕了因为自己的大嚷而叫濒死的人受那临终的苦楚,然而听了朋友的蛊惑,终于开了口了。然而他又说:“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他用了曲笔。但被保留的呐喊,终于还是写在序文里,寥寥说过,而传的久远。他真是个难缠的呐喊者。
我也听过水边纤夫的呐喊,号子是海涛的潮进潮退,脚步只有向前。当黑暗升起湮没傍晚的余烬时,一个一个佝偻的壮士才又重新高大起来。为了生活而压弯的脊梁,其弧度或者并不小于一只弓,呐喊切不断弓弦,身体被搁在强弩之下,箭矢反向发射,纤夫直面生活。这壮举,沉重,悲凉。
我听过别人呐喊别人的呐喊:
蒙克:《呐喊》
by 宝音贺希格
一个呐喊者后面
只有两个
不呐喊的人影。
你说不安。
一个不呐喊者后面
有一群
不呐喊的人。
你说安全。
呐喊者堵住自己的耳朵,究竟因为他已经听的够了还是因为不安?我们所逃不掉的噩梦,平白又多加了这么一场。
我最近听到的呐喊,把我从噩梦中惊醒。最便宜的旅馆,有个最突出的优点:增进邻里邻居之间的了解。不是说,这正是现代人逐渐缺失的吗?朋友曾写信告诉我关于旅馆的夜晚:风声拍打窗棂,雨声亲吻玻璃,隔壁妓女的呻吟声相伴入梦。我想象着,那些也都是呐喊:是生命对生命的呐喊,是渴望造访的信号,只是有的失败,有的成功了。今天清晨我也经历了旅店的呐喊。许多个年轻群众的慷慨激昂,喷涌而出:“我们相信你,我们要变成最有钱的人。”“我们相信你,我们要变成最有钱的人”“我们……你,我们……钱”……。口号在走廊里摆荡,一个个年轻的灵魂却坚定不移,用声音表现着不存在的意识。
我曾经听过那么多呐喊啊,他们为了生命、尊严、自由、爱情、恐惧、金钱或者只是为了呐喊而呐喊。而我呢,我依然不能启口,我还不如单去听,如果世界不死,应该还有很多很多的呐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