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那些事(二):僧格,你现在有了家吗?

忘了是哪一年,春天或者夏天,在夜幕下走回宿舍的路上,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住。

“朋友,停下来,聊一聊吧!”

我侧身看时,他的脸刚好被7号楼前昏暗的路灯笼罩,泛黑的皮肤,炯炯的眼神,混合着刚才走调的汉语,很容易判断出他的少数民族身份。

于是我停下脚步,坐在他的身旁。

这个世界永远都充满未知,被这样突兀地唤住,然后莫名其妙地就范,很多事情只能用上帝的预谋来解释。

这个从拉萨来的孩子叫僧格,藏语里是狮子的意思。

我说我是蒙古族,他的眼神忽然闪着光。并开始用藏语蒙古语和踉踉跄跄的汉语兴致勃勃地聊起来。我用仅有的常识勉强对付他关于萨格尔王、江格尔和喇嘛教的讨论,终于招架不住,开始后悔提起这个,我承认我只有令人失望的混杂的血统,而我看到他似乎比我更加失望。

正恍恍惚惚间,僧格说:你一定没有信仰吧!见他正望着我摊开的手掌。他指着自己掌心的一条纹路说:你看,这条线是通往拉萨的。人一定要有信仰,有信仰的人死的时候眼睛才会闭上,因为他知道此生结束了,但灵魂会转世,会不灭。所以从明天开始,有信仰吧!

他说,他是意识第一,物质第二的,但马克思老师却要物质第一。于是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散去以后,僧格呆呆地忘着夜空,小声地说:“你能做我的情人吗?”

我被惊到,笑着摇头,还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很孤独。”
“当我在北京找工作时,从早到晚忙上一天,没有一点收获,我想有人陪我,安慰我。”
“我想找个人建立家庭,家庭是我的依靠。”
“我想回家。”
“……”

这样赤裸裸的脆弱和急迫让我措手不及。眼前这个无意间从边疆跑来的小兽,显得那么无助和落寞,连路灯都照不出一点光彩。

可我帮不了他,我只能那么听着。

后来我决定走了。他把正吸过一口的香烟戗灭送给我,“明天你跟我约会吧!”我拿着那截烟转身走进有光的楼里,僧格还站在原地,他已经被黑暗吞噬。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僧格,我不知道他是否像歌里唱的一样回到了拉萨。我担心一旦出发就永远也回不到原地,想要回归只能继续出发,就像出生后就只能入死。

只是有时候,我还是禁不住想问:僧格,你现在有了家吗?

湿疹

上次下乡回来,我浑身变得大片大片殷红斑斑,好像斑点狗那样。
最初以为是毒虫子咬我,还抱怨它们心也太狠,寸土必争。
但经过医生鉴定,是我错怪了虫子。乡下地气重,空气潮,我得了过敏性湿疹。
这是我第一次患湿疹,感觉很新鲜,也很无奈。
医生建议打针,因为吃药好的慢。
我当然不能答应:为了皮肤的痛痒而让屁股遭殃,划不来。
但是这种想法不适合除湿疹以外的其他病症,否则就是丢了性命保屁股,笨了点。
用手指沾着冰凉的药膏在皮肤上一圈一圈涂抹、轻柔,舒服的就像……,简直无法形容。
同时我意识到已经与自己的身体发肤疏远了太久——胡乱的洗澡,粗暴的抓痒,一点都不重视。
于是感谢起湿疹来。
药膏尚未用完,我就来到了干燥的地方,红斑慢慢变淡,皮肤将要复原。
不涂药膏,胡乱洗澡,好了伤疤忘了疼。
感谢归感谢,我还是不愿湿疹再来。
为了彻底告别斑点狗,重头做人,我可能需要继续反省,努力改造。

长安夜

长安夜,
月不寐。
清风芙蓉开,
李白诗里睡。
醪糟稠酒桂花泪,
玉人千杯堪醉?

我本草莽

赶集的时候,我买了从头到脚一套新的行头:头上新草帽,脚下新草鞋。

草帽的用处非常多。我想以后在路边摘野草莓装在里面,能装很多;忘记带杯子的时候,用它盛水,可能需要急急忙忙地喝下去,但一定很刺激;还想在帽子内部写我的名字,然后浸透汗水变得模糊不清,虽然我还没想过,这么做有啥意义;晴天遮太阳,雨天挡雨水,刮风天它就会被吹走,因为我的头比草帽小多了;其实说句心里话,我最大的愿望还是戴着它酷酷地招摇过市,就像这样:

草鞋其实是用布绳结的,鞋底密密匝匝花花绿绿的那些布条们,上辈子的身份已经很难辨清,不过我猜可能是:被子面儿、床单儿、中山装袖口儿、破秋裤裤腿儿,等等等等。就像这样:

H也要买草鞋,短信中还说一定要把它穿烂,日志中又将摧毁草鞋的手段和结果描绘得穷形极相,我真有点看不下去了。我自己还没想好怎么穿草鞋,但肯定不能穿着它招摇过市,因为那样就实在太酷,太酷了。   

又想了想,决定戴上草帽穿上草鞋翻山越岭去工作。“我本草莽”的假象是骗狗的,听说最近被它们咬伤的人很多,于是打算再捡个打狗棒随身携带。这样我就可以踏着凌波微步进山去。一边走路,一边持咒:莫听穿林犬吠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信·事

(一)家信

“亲爱的孩子,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傅雷给傅聪的家书里,有很多这样的句子。父亲对孩子殷切的挚爱,白纸黑字地被保存起来,几十年后,对于不相关的人,仍予一种温暖。太平盛世,家书虽不值万金,但一想到父母打开信箱的失望和展信的愉快,写信便有了极大的动力。家信不但不拘格式,内容也多种多样,可以工作日记、读书笔记,无所不寄。每天录流水账一篇,周末把账本装封邮走,也算大功告成。像歌里唱的:“我现在广州挺好的,爸爸妈妈不要太牵挂”,大概许多家书都有报喜不报忧的毛病,信封小邮资贵,装不下沉甸甸的忧愁,还是只寄一团和气吧!

(二)退信

寄出去的信,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除非有人非要助它一臂之力。或问退信的原因,首先想到的恐怕是恩断义绝。不过我之退信,只是因为行将漂泊,居无定所,物无置地。想来想去,只有哪来哪去。退信给寄信人,不管是邮局无意还是收信人有心,大概都是最不浪漫的事情啊!

(三)索信

某年生日前的七日,朋友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请给我写七封信吧,每天一封。于是就有了那“七日谈”。这种细水长流的礼物让我高兴了七天,其实是更久的时间。这些信中最短的一封只有一句话:我想在秋天死去。究竟为什么要在秋天死亡,我没问过。再次重读这信,我想,我没选择地在秋天出生,但你肯定不是为了擦肩而过。

(四)五百封信

有位朋友曾说准备给我写五百封信,于是我便把所收其信一一编号,记录在案。没想到日子已过了一年多,才区区十几封。以这样的速度,我们还要通信几十年呢!不管多少年,希望能够成全。

(五)《给青年诗人的信》

大学毕业前,一位不知名姓的朋友赠书给我,是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诗人里尔克深邃的哲思,诗人冯至优美的译笔。十封信,关于青年的成长、人生的哀乐、诗歌与艺术。这是一本好书。从三月到六月,我曾给那位朋友写过八封信,但因为其姓名和地址都不详,最终只留下一封,其他皆寄给了垃圾桶。毕业后我与那位陌生的朋友再未谋面,这十封信我读了又读,又转赠他人读,希望借此告慰一段若有若无的友情。

(六)永远不会寄出的信

亲爱的朋友:

你还好么?!在呼和浩特的街头流浪过一小时后,忽然很奇异地想到你,想到与此刻同样的夜晚,不一样的街灯下,我们曾经的闲步与对话。

当你那里的春天已长得茁茁壮壮时,敕勒川的牧野上还是枯黄一片。我们的春天正在艰难地孕育着:阴与晴、雨与雪、回暖与降温,这样的交替构成了春之交响乐的节奏,每一次回环咏叹都包含着莫大的挣扎的勇气与痛苦,但是逐渐逼近成熟。

我静看这伟大的成长,检视自己的脚步和眼神:

向左转
迟疑
向右转
躲闪
……

踏步走
……

将无声的叹息敛进心里
……

还好无论快乐还是忧愁,我都可以种粮食:大麦或者高粱,还有野葡萄。一口一口地灌下去,想象着种子在胃里生根发芽,疯狂生长,我就拥有了广袤的土地,金黄的麦秆儿,葡萄爬满藤子。如果有烈的马奶酒,便可瞬间回到13世纪的草原帝国:战纛猎猎,万马奔腾。

然而如今眼前只有空的牛奶杯与半块碎蛋饼了。时间是公元二〇〇八年三月最后一天,地点是青城孤寂的茶点铺。时空的距离与思念是同胞而禀赋相异的兄弟:一个残酷,一个温柔,却是谁也离不开谁。所以避开常务的交往,许多美好的感觉在蛰伏后才会获得生机,比如现在,现在有许多的回忆和思念。

祝你快乐!

2008年3月31日
你的,陌生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