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现在终于也是女人的,但它曾经不是我的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跑动,尤其喜欢球类,乒乓球、足球,甚至弹玻璃球。很遗憾的,在90年代中后期,这些几乎都是男生的“专属”游戏。所以喜欢这些游戏,常常需要面对很多大人的不解和没有恶意但令人尴尬的玩笑——“像个男孩”。更糟糕的是同龄人的嘲讽,甚至霸凌。所以听到《随机波动》里面大家说,女生玩这些运动“很酷”时,我真的觉得时代大不同了。

我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很喜欢踢足球,喜欢到每天都在踢,放学后在家属院楼下踢,在学校课间也会跑去操场踢,会一个人练习颠球和射门,会攒钱买球衣、球袜和护腿板。我的第一件球衣是白底上面有红色方块的克罗地亚队球服。1998年世界杯克罗地亚队惊艳了很多人,那年我13岁。不过足球是团体的活动,周围鲜少有女生玩,所以我不得不跟邻居和同学中的男生一起踢球。邻居们还好,可是初中班里的男同学大概到了初二初三,便开始有了强烈的性别角色意识,当然是很坏的性别意识。那时候女生们纷纷开始发育了,胸部挺拔的会受到言语骚扰,而我呢,发育很晚,大概初三才月经初潮,胸也一直是平平的。所以每次和男生一起踢球,我还是会用胸挺,常常会有男生发出怪声音,或者嘲笑。因为喜欢踢球,又留短发,便被叫“二尾子”。那是本地骂人话中最难听的一句,意思是“不男不女”。带头的也是我学习上的竞争对手,我们总是在班里轮流考第一第二名。我一直不理解男生们恶意的来源,更多的时候会自我怀疑和猜测,是不是我有什么问题?为什么我不能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为什么我会喜欢踢足球?会不会我成绩很差或者长得很漂亮就不会被说?

读高中之后,就很少踢足球了,不知道是因为课业压力增大,还是因为什么,就是突然不会玩了,也开始留稍微长点的头发,从活泼好动变得喜欢独来独往,跟人疏离。

初中班上还有另外一个和我一样被叫做“二尾子”的人,是一位男生。他身体瘦弱,很少像其他男生一样每天都成群结队的。他也被叫做“二尾子”。而霸凌他的却是一位女生。那位女同学当时已经在“社会”上混了,抽烟纹身打群架样样都做。在学校几乎不学习,总是在课上课下化妆打扮,或者无缘无故地欺负人。那位男生很不幸地正好与女混混坐一桌。他们坐在我的前面。有一天下午,那个女混混又叫男生“二尾子”,男生微弱地反驳“你才是二尾子呢”。后来他们你来我往几句,女生便拿起指甲油,扒开男生的眼睛狠狠往里面涂抹。男生痛的大叫。第二天那位男生没来上课,据说发烧了。老师问起来,没有人敢答。那天傍晚,我和同桌商量,要去老师家把我们所看到的说出来。我记得从班主任家出来的时候,我感到冷的发抖。一方面当然觉得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还不算是个“坏人”,另一方面,又为自己不敢当面说出来而感到羞耻。大概还有因为逃避而自我厌弃:我从来不把自己被叫“二尾子”的事告诉父母和老师,觉得丢脸,难以启齿。

其实,受到男生的排挤,大概是从小学就发生的事情。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我从乡下转到县城的小学。我爸带着我出现在四年级班主任的面前,请老师收下我。而班主任毫不避讳地在我们面前说:乡下转来的一般要留一级。她叫我重读一遍三年级。我爸坚持说我成绩不错,能跟的上,那位本地有名的宋老师才勉强收下我。于是我便努力学习,第一学期就考了班上的第一名。从乡下来的转学生,却偏偏没有转学生该有的沉默老实、本分和平庸,反而在第一学期就考了第一名,原来总考第一名的男生便带着他的“兄弟们”对我酸言酸语。那些挑衅中,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就是:考第一名了不起啊?我只是觉得委屈,学习不好便是乡下来的,努力考了第一名,到底又错在哪呢?我只是没有表现的崇拜你、追随你而已。记得那年班上的元旦晚会,我表演的节目就叫做“宋老师,我想对您说”。演讲的大意是乡下的孩子也可以学习好,希望老师不要看不起。其实并不是为了报复,只是想说心里话,也不懂什么叫“不合时宜”罢了。然而自那之后,我便又得了一个“争强好斗”的标签。对了,这个标签给男生是一枚勇士徽章,而给女生,大概是一个瑕疵品的打折标识吧。

童年和青春期时因为爱好,或因为成绩好,或仅仅因为是个女生而遭受的嘲讽和霸凌,都让我困惑又无助。我并不想超过谁压倒谁,我只是不想被看不起,不想让父母在老师面前丢脸。我也不想表现什么抢夺什么,我只是真的很喜欢,喜欢跑起来的开心,喜欢狠狠踢个大脚的爽快,喜欢球在脚下灵活晃动的乐趣。长大后很长时间我都不愿意回忆,也几乎没跟任何后来的朋友们提起,这样我就是一个心灵无虞幸福的人了。逃避面对伤口但伤口并没有完全愈合。写这些的时候我一直在哭,似乎是一种刮骨疗毒。只是我现在明白这些毒不是我自己长出来的,不是我的错。

小学那位男生,我大学的暑假在老家曾偶遇过,他读初中后便因为沉迷游戏渐渐成绩很差,后来在小镇开了一家服装店,他完全没有了锐气和强势,变得很温和。我们东拉西扯地聊天,他说羡慕我可以出去读大学。我确信他早已不记得他曾经对我考第一名的冷嘲热讽。初中那位带头叫我“二尾子”的男同学,几年前,我就得知他有了一个女儿。我不知道作为球迷,他会带他的女儿看球、踢球吗?年近四十岁的他,还会记得自己少年时曾经做过的事吗?如果记得,他会担心自己的女儿也有同样的遭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