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

在方言特别的小地方说普通话,难免会被问起是哪里人,那天住在村里又遇此事。每次回答这个问题,我都一板一眼地把“内蒙古”三个字说全。那天也是这样。第一次说完,女主人显得很茫然。于是我又清晰地重复,还继续补充说在北边,有草原。这次她似乎有些激动,然而语调平淡地说:“内蒙,我在那待过三年”。我恍悟,刚才片刻的沉默,是她回忆的潮水正汹涌而来呢。潮退后,留下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关键词是:焖面,落户,冬天很冷。

她曾与丈夫一起在内蒙西部的矿上打工,男的开票,女的给工地做饭。生活在这闭塞的大山里,去内蒙之前,她都未听说过“焖面”,但是凭着努力,不久便做的很好,连另外一个“摊摊”上的工人也都跑到这里吃饭。她的工资也因此涨到每月900元。或许是因为背井离乡,妻子做的饭有家的味道,又或许是男人注定与内蒙有缘分,惯于吃米的南方人渐渐爱上了焖面,以至于像女人说的:“那年回来,他天天要吃焖面,做了米饭也一口不动”。

男人爱上焖面,回故乡也是可以做的,但他却动了落户内蒙的念头。“我们在新村,跟当地人都耍的很好,他们都叫我们留下,不叫我们回来了”。她说的时候,我想象着离别的画面:男人之间重重地握手,“过完年就来啊!”女人也相互拉着手,“去我们那里耍嘛!”农人的含蓄,表达不舍也不过如此吧。然而谁又知道,自此别过,竟会天涯海角,永不相见了。

男人早已把他乡当故乡,女人却一直不能习惯北方冬天的酷寒。“你们那里冬天太冷了,做饭水也冰,全身都冷”。我刚想辩解说北方冬天有暖气,屋子里有时还热的很呢!忽然想起他们的工地,那样简陋的工棚,或许她竟未见过暖气啊!

忍受不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女人坚决反对在那落户。回到温暖的故乡,男人仍想念他的焖面,也许直到离开那一刻,他一直在念念不忘。男人回乡不久就得了绝症,花费数万元仍医治无效去世了。问到“家里头的”时,女人说:已经没了。只有这么简单的四个字,我却没听懂,再问,回答:没了。这一次换我愣住了。没有任何时候比那一刻更怨恨自己听不懂方言,这种追问真让人羞愧。女人以为我仍未听清,仍那么淡淡地说:他没了。她重复三遍,却不肯换一个词:死了,或者去世了。

那天晚上她家的手电坏了,关不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女人在光亮处熟睡,我在黑暗中失眠。